驻京办主任

作者:王晓方

  按理说,论资历,习海涛与白丽莎、邓英和宋礼比还浅一些,即使习海涛当上驻京办的副主任,也压不住这几个人,我万万没有想到,夏书记也了解这一点,为了给习海涛打气撑腰,任命那天,夏书记和市委组织部部长彭怀德亲自进京到驻京办宣布任命。那气势震得白丽莎、邓英和宋礼等人目瞪口呆,连副主任常玉春也对习海涛刮目相看起来。任命宣布完后,夏书记对我说:“一会儿我和彭部长到301医院去看望中纪委的刘副书记,刘副书记心脏病突发,幸亏抢救及时,就让海涛陪我们去吧,你们该忙啥忙啥。”说完向习海涛招招手说:“海涛,我们走吧。”习海涛连忙跑在夏书记和彭部长身后进了电梯。我和常玉春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都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常玉春嫉妒道:“则成,从今以后,东州市驻京办到底谁说了算,还真说不准了。你这个一把手要多加点小心了。”说完露出了一丝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狞笑,犹如从落地窗透进来的一丝恶毒的阳光。杨厚德的案子很快就进入了司法程序,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一般的“双规”案子不折腾两年,很难进入司法程序,而杨厚德的案子仅“双规”了三四个月就进入了司法程序,很显然是梁市长起了作用,他是想快刀斩乱麻,免得夜长梦多。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杨厚德怎么就招认了?以他的性格绝对会宁死不屈的。一定是上了手段,究竟是什么手段,我才懒得知道呢。我听说,柳玉琴到市政府、市委都闹过,还威胁市纪委领导,她要用死来证明丈夫的清白。然而面对强大的客观环境,柳玉琴的声音太渺小,谁会相信一位在驻京办主管企业经营的副主任会是清白的。谁会同情一个已经*了的驻京办副主任,当然就更无人同情他那可怜的老婆了。柳玉琴只好天天来闹我,声称是我害的她丈夫,只有我能救她丈夫,影响极其恶劣,以至于我都不敢进办公室。刚好赶上杨厚德第一次开庭,齐胖子、高严陪梁市长进京了,没想到刚住进驻京办的皇帝套房,梁市长就告诉我,高严扯王八蛋挂彩了,让我帮他找家医院治一治,东州的哪家医院他都不能去,到哪家医院都得传得天花乱坠的。这种事我办过很多次,都是从东州往北京带患者,和高严一样,我带的那些患者都不敢在东州看病,因为一旦身份败露,后果可想而知。不过梁市长对高严不检点如此宽容,倒颇有点佛门俗家弟子的慈悲,也是我没想到的。可见梁市长对高严是何等信任。梁市长这次进京既不是开会,也不是“跑部钱进”,而是专程参加国部长婚礼的。国部长的老伴一年前患肝癌去世了,国部长一直很孤独。半年前去东州出差,梁市长在草河口迎宾馆宴请国部长,彼此推杯换盏间,国部长偶然看见电视里东州新闻的女主持人陆小雅,喝了半杯酒停住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就这么一瞬间,梁市长洞若观火,国部长在东州考察期间,梁市长特意安排陆小雅为随行记者,陆小雅一连陪了国部长两天,说实话,这两天抵得上进京“跑部钱进”两年。送走国部长后,梁市长立即派高严去找陆小雅,想探探陆小雅对国部长有没有想法,国部长的脉,梁市长是把准了;但是陆小雅的,梁市长一点把握也没有。果不其然,高严找过陆小雅后,人家不仅对国部长没那个意思,甚至没好感。这让梁市长大为恼火,他亲自出马找陆小雅谈,希望为国部长和陆小雅做媒,成就一段美满姻缘。他耐着性子问陆小雅,能嫁给国部长是多少女孩子梦寐以求的事,你为什么不乐意?陆小雅直言不讳地说,第一,国部长的年龄可以做我爷爷了,我不想嫁老头儿;第二,国部长长得肥头大耳,简直像头猪,我想嫁个白马王子,不想嫁头猪。结果,梁市长败兴而归,只好请齐胖子出马,没想到齐胖子三下五除二就摆平了。我不知道齐胖子是怎么摆平的,但是杨厚德跟我说过齐胖子拿下张晶晶的过程,连张晶晶那样的女人都被齐胖子降服了,何况一个小小的陆小雅。就这样,国部长如愿以偿地成了新郎。梁市长并没有带我去参加国部长和陆小雅的婚礼,也没带高严去,就因为,高严扯王八蛋下身挂彩了,直淌白脓,必须抓紧治疗。为了掩人耳目,我在一家小医院性病科找了熟人,确诊为淋病。我陪高严打滴流时,有意无意地问他,国部长大婚,梁市长准备什么礼物?高严小心翼翼地透露,送了一辆奔驰600。我心想,看来又是齐胖子出的血。这家伙恐怕人家不知道他是走私汽车的。动不动就送京城大员的夫人、少爷们一辆汽车。有一次我和齐胖子喝酒,借着酒劲问:“齐天,你不可能摆平海关所有的人,难道就一点麻烦没遇上过?”

  齐胖子得意洋洋地说:“有铁关长罩着,谁敢不给面子?有一回东州海关监控了六个盖有假海关放行章的集装箱。我打电话给调查局的陈局长,明确告诉他,这批货是大圣集团的,请他多多关照。陈局长在东州海关是有名的黑脸包公,他非常清楚,我在玩‘偷梁换柱’。”

  我插嘴问他:“什么是‘偷梁换柱’?”

  齐胖子诡道地说:“就是在海关跟踪这些集装箱的过程中故意将它放过,让我找个安全的地方把里面的货品换掉,然后再交给海关没收处理。这样既可以掩人耳目,又不会造成多大损失。但办这样的事干系太大,陈局长有心扣货,但又忌讳铁关长和我的关系,只好向铁关长汇报,其实就是推卸责任。出了事有你老铁担着,和我姓陈的没关系。铁局长二话没说,要求他按我说的办。结果,我手下的将集装箱里的新汽车换成了要报废的旧汽车,使十二辆汽车顺利过关。”

  每当我想起齐胖子讲的这件事,就觉得这世界被颠覆了,在这个颠覆的世界中,一旦人们对许多恶习以为常,罪恶就不再是恶,甚至成了公理。比如三寸金莲是对女性的摧残,是一种罪恶,但古代男人们无不视这种罪恶为美。如今“跑部钱进”也是一种恶,尽管备受诟病,但是由于“利益”二字在作怪,还要专门设立一种叫驻京办的机构来助长这种恶。几千年来的社会本质,只有司马迁说得最透彻,这就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专案组领导,我之所以偶尔还拥有嫉恶如仇的激情,是因为我是一个在迷失中寻觅清醒的人,我寻觅的清醒和莎士比亚寻觅的差不多,这就是:“认识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嚣与骚动,却找不到任何意义。”

  高严见我愣神,笑嘻嘻地问:“丁主任,想什么呢?”我若有所思地说:“今天好像杨厚德开庭,是吧?”

  高严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说:“这就叫一切皆是宿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最终结果不过是成为老虎的一顿大餐而已,那正义最后就是一泡虎屎。”

  我自始至终都不明白杨厚德怎么那么快就招了,心想高严一定知道,便好趣地问:“杨厚德被“双规”那天,我送他登机,他看我的眼神一副宁死不屈的的样子,我还以为他真能做到威武不能屈呢,原来竟是个假把式。”

  高严撇着嘴说:“狗屁威武不能屈,在威武面前你不屈行吗?其实根本用不着什么威武,当一个人在确凿的人证物证面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时,唯一的选择就是自认倒霉。威武是什么?就是逼着你有负罪感,这种负罪感让你活得惶惶不可终日,为了找到安宁,获得解脱,你必须主动寻找自己的罪,甚至哀求所谓的‘威武’,承认他是有罪的。任何被“双规”的人,都不得不审视自己的一生,他的过去,连最小的细节都不会放过,一旦这种自我负罪的机器开始启动,任何被告都不得不承认,只要被“双规”,就一定有罪过。这也是一种识时务,要想得到宽恕,就必须先被定罪。只有定了罪,才能得到解脱,才能得到安宁,因此,在威武面前,没有不自愿接受惩罚的。杨厚德招认,完全是出于识时务。”

  我听了高严的谬论,心里暗笑,杨厚德要是早识时务何至如此。都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天下俊杰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应了高严的观点,识时务者为囚徒了。这可真是太荒诞了,原以为威武是严肃的,却竟是荒诞的,这恰恰是威武的魅力,正是这种魅力蛊惑人们崇拜它,向它屈服。晚上梁市长参加完婚礼,兴致颇为高涨,把我和齐胖子、高严叫到皇帝套房,非要打麻将,皇帝套房内有一幅非常别致的油画,挂在客厅内,画中有几个*女人在打麻将,在我印象里,梁市长似乎对艺术并不太感兴趣,也可能是刚参加完婚礼的缘故,他一边和大家洗牌,一边饶有兴趣地望着墙上的油画问:“则成,你一直自吹北京花园的皇帝套房比北京饭店的皇帝套房档次高,依我看高就高在艺术水准上,就拿这幅油画来说吧,政治寓意非常深刻,恐怕只有有心人才能领悟啊。今天咱们打破常规,不再摸牌选东家,咱们就说说这幅油画的政治寓意,谁说得到位谁做东,怎么样?”

  高严听罢跃跃欲试地说:“麻将代表规则,画中后背纹着凤凰的女子,开了一个东风明扛,显然代表规则,她左边的女子明显有些不规则的小动作,显然代表显规则,她右边的女子少抓了一张牌,在麻将中被叫做‘相公’、‘配打’,显然对游戏规则不了解,因此难免失手,等于迷失在规则中,至于她对面的女子,是唯一不*的,代表的是元规则。”

  我不解地问:“什么是元规则?”高严得意地说:“当然是决定规则的规则。”

  齐胖子不以为然地说:“高严,你的解释太牵强,画中还有一位进城打工的农村姑娘代表什么规则?没法解释吧?让我说打麻将的四个女人代表四种类型的企业,画中后背纹着凤凰的女子,开了一个东风明扛,显然代表正在崛起的私营企业,她左边的女子明显有些不规则的小动作,显然代表小商小贩,她右边的女子少抓了一张牌,说明她还不熟悉中国的一套特殊的社会政治系统,躲在那里,信心全无,说明她代表外资企业,至于正对面的女子看那正襟危坐的架势,只能代表国有企业了。那个手握明晃晃的水果刀的打工妹,代表的是农民工和下层劳动者,他们是中国崛起的生力军,可是长久以来,却被忽视,被不公平对待,水果刀代表的就是正在他们心中滋长的仇富心理。这部分人是中国潜在的社会危机,而这种危机的根源是官本位文化造成的。”

  怪不得齐胖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确实见解独特,不过我并不赞同,因为梁市长问的是政治寓意,并未问经济寓意,为了显示我比他们二人的见识高,用一副卖弄的语气说:“你们二位只盯着画中的女人,却忽视了一个细节,你们看画中左上角最隐暗的地方挂着一幅似是而非的风景画,一条河上有一座桥,有意思的是桥的形状很像是一顶乌纱,这就足以说明这幅油画看似几个女人搓麻将,实际寓意的是官场,河里有许多石头,当然代表摸着石头过河了。让我理解,这就是一副‘跑部钱进’图。画中后背纹着凤凰的女子,开了一个东风明扛,但她的手摸着脚,说明她手脚并不干净,当然代表那些利用不透明的转移支付凭空制造出一大块利益的部门,她左边做小动作的女子代表正在‘跑部钱进’的市驻京办,她右边少抓了一张牌的女子,大家仔细观察一下她的姿态就会发现,她是趁其他人不注意正在和代表部门的女孩偷换牌。这正是换牌的瞬间,所以她桌上的牌少了一张。她代表的是正在‘跑部钱进’的省驻京办,而这一切恰恰被拿水果刀的小女孩看见了,小女孩的视线偷偷停留在正准备把牌偷偷塞给代表部门的女孩脸上。拿水果刀的小女孩根本不代表什么农民工,而是代表群众的眼睛、代表监督。至于正对面那位穿着衣服的女子代表的是企业驻京办,她的眼神说明她有出老千的嫌疑,在想办法钻潜规则的空子。梁市长,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梁市长点了一支烟若有所思地说:“你们仨说的都有道理,但是都和我想的不一样,其实四个女子代表中央政府、省政府、市政府和县政府四方的博弈,旁边拿水果刀的很像打工妹的小女孩代表的是群众利益。至于画中挂在墙上的那幅画,则成的理解,我赞同。”

  得到梁市长的夸奖,我心里暗自有几分得意,一般五星级酒店只有总统套,没有皇帝套,我觉得叫皇帝套更有中国味道,便别出心裁地将总统套改成皇帝套,就冲这个名,市里领导进京除夏书记外,大多都喜欢住驻京办的皇帝套。梁市长尤为喜欢。当初我主张把这幅《搓麻将的女人》挂在皇帝套的客厅内,许多人不同意,认为整体色泽灰暗阴郁,我却非常喜欢,因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并不感到压抑,我估计梁市长对这幅画琢磨得不是一次两次了,大概每次住进皇帝套都会思考这幅画,他之所以如此喜欢这幅画大概和我有同感。我正胡思乱想着,高严胡诌道:“老板,依我看这幅画应该叫《污染》,打麻将的几个女人应该代表污染源,怪不得古人把女人比做祸水,画中的每个女人让人看了都想入非非,这本身就是一种污染,我们本来清清白白的,但看了这幅画就不清白了,每个人都成了被污染的一分子,就像喝了长江水似的,谁还能清白。”

  齐胖子不解地问:“喝了长江水,怎么就不清白了?”

  高严逗趣地说:“不是有那么一首诗吗,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我在江头撒泡尿,君饮长江水。”高严这么一说,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想到高严正在呕吐的小和尚,我讥讽道:“高严,谁往江头撒尿都没事,但你不行,因为你撒的不是尿,简直就是病毒啊!”

  齐胖子听了,笑得前仰后合,梁市长也一边笑一边说:“则成,这幅画上的几个女人能让我们几个大男人如此兴奋,这说明女人的力量不可小视啊!在国部长的婚礼上我就琢磨,娶了陆小雅这个媳妇,就等于多了国部长这个女婿,要想让国部长这样的人俯首帖耳,我们就得用美人计啊,可是我们不可能再碰上像国部长娶媳妇这么好的机会了,看到画上的几个女人,我深受启发,美可以让人愉悦,谁不喜欢美呀?前些日子政言师父给我打电话,向我推荐邓英和宋礼,说他们是有佛缘的人,只可惜夏世东手伸的太长,让习海涛占了副主任的位置,我就跟市委组织部打招呼,出于工作需要,给驻京办多配些助理,男的助理有邓英和宋礼就行了,女助理除了白丽莎外,要多配几个,但不能在驻京办内部解决,要面向全社会公开招聘,切实招几个才貌双全的女助理充实到驻京办公关工作中来,而且学历不能低于大学本科。则成,这项工作你要抓紧做。”

  应该说梁市长这个英明决定既点燃了我的生命之光,更点燃了我的欲望之火,要是没有这次招聘,我根本不可能认识杨妮儿,也不可能掉进她一手策划的桃色陷阱。她那妩媚可爱的神态至今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一想到嘴里可以含着她那滚烫的耳垂,和她的吊带裙下面*裸的身体,我在欲望勃发下的身体就开始僵硬。杨妮儿的一颦一笑都随时浮过我的脑海,她虽然突然消失了,但是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她像一只迷途的金丝雀一样,飞回我的怀抱,我会再一次抱住她那奶白的漂亮的充满活力的腿,一直从下面吻上去,这是怎样一种诱惑,这种诱惑具有一种*夺魄、阴险狡黠的魅力,正是迷失在这种魅力中,我情愿将我情欲的权杖监禁在那小狐狸的美丽港湾中。当然这只是我此时的感悟,当时杨妮儿还没有出现,我当然还体会不到那种*的震颤。我知道每一次震颤,都会在我生命的肌体中注入一个蛀洞,我的恶就在这蛀洞中像病毒一样生长蔓延,我病了,我被欲望蒙住了眼睛。但我看得很清楚,小狐狸杨妮儿焗着一头赤褐色的头发,*的嘴唇相当丰满,被褪色的牛仔裤包裹起来的臀部扭动起来就像蓝色的海浪轻轻地涌动,同样柔软光滑、坦露的脊梁,更是让我目睹一次,内心就惊惧地喜悦一次。这个杨妮儿,我的杨妮儿,即使与她缠绵*,我也无法让我空虚的灵魂吸尽她仙性的姿色,为我所独占。为此,我恨不得让灵魂再空虚些,好有更多的空间容纳她那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妩媚。然而,我的灵魂即使空虚到极限,也做不到虚怀若谷,最多是虚怀若肉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仅仅为了杨妮儿那双娇嫩纤巧或者干脆叫巧夺天工的趾甲上还残留着一点儿鲜红的趾甲油的顽皮淘气的脚,就足以让我为其牺牲一切了,何况是她那全身足以让人精神错乱的肉体!尽管我有驻京办主任般的狡猾,但是驻京办主任一旦精神错乱,他的全部聪明也只能是精神病人的聪明。杨妮儿已经成为我的彼岸了,自从我掉进她精心设计的桃色陷阱,我全部的追求都寄托给了理想的彼岸了。当然我并没有意识到理想的彼岸就是信念,谁会把女人当做信念,但是杨妮儿并不是女人,她是天使。将天使当作信念有什么错?只是每次见到这个像狐狸一样的天使,我的克劳泽的细胞就进入疯狂骚动之中,一丁点儿的压力就足以像火箭一样直入天堂。专案组领导,我之所以把我的真实感觉如此细腻地写出来,并不想奢望你们理解我,只是企求你们从人性的角度同情我,一个为爱而走火入魔的男人难道不值得同情吗?你们可能认为我不是一般的男人,我是驻京办主任,抵御诱惑的能力应该更强些,但是再强我也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我和你们一样都是肉体凡胎。我并不想为自己狡辩,起初我被“双规”时,感觉就像一条鱼被困在鱼缸中,你们就像是站在鱼缸外的观赏者,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因为负罪感促使我开始寻找自己的罪过了。我当然也会把我的寻找过程写在这里,其实我一直在这么做。现在我和梁市长、齐胖子、高严的麻将还没有打完,闲谈中高严问梁市长杨厚德能判多少年,梁市长黑着脸说:“像杨厚德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就应该重判。我已经跟专案组、市检察院和市法院打招呼了,不会低于二十年。”

  齐胖子笑嘻嘻地说:“丁哥,我听说杨厚德的老婆没少来闹你,闹得你连办公室都不敢进,有这回事吗?”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再这么闹下去,杨厚德没下地狱,我该下地狱了。最让我恐惧的就是柳玉琴的那双眼睛,那根本就不是人眼睛,而是鬼眼睛,射向我的目光简直就是鬼火,晚上一睡着,她那双像幽灵一样的眼睛就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拼命逃也逃不出她的目光。这几天我心脏老偷停,我去医院查了一下,大夫说我心肌缺血,妈的,都是柳玉琴那个婆娘吓的。”

  梁市长接过话茬笑道:“噩梦就要结束了,案子一宣判,看她柳玉琴还闹谁去?她要是再来闹,你就给110打电话,实在不行,干脆送她去精神病院,不治一治她,她还真以为没王法了。”

  听梁市长的口气,我相信他在梦中也一定梦见过柳玉琴,高严跟我说过,柳玉琴也去市政府找过梁市长,被市政府办公厅保卫处的工作人员给拦住了,但是柳玉琴是个杨三姐式的人物,为了救夫,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她曾不止一次地扬言,不还他丈夫清白,就死给我看!柳玉琴现在是急红了眼,唯一能做的只有死路一条了,真要是从市政府大楼或市长办公室的窗户跳下去,媒体一定哗然。到时候梁市长恐怕也不好收拾。但是我被柳玉琴吓怕了,我曾经无数次在心里盼她快点死了,跳楼也好,出车祸也罢,总之只要永远在我眼前消失,我就找一个庙给她烧高香。否则我很有可能在睡梦中被我的灵魂谋杀掉。就是现在,一想起那段日子所做的噩梦,我面对稿纸也浑身发冷,我恨不得把纸揉成团,把一切揉成团,然后全部撕掉、烧掉,不留一点痕迹。这个可怕的醉醺醺的世界,人们不再靠空气呼吸,而是靠灰尘,以至于离不开灰尘,人们对空气没有一点免疫力。我恐惧睡眠,因为梦是一种现实,我一旦沉醉其中,便没有勇气将这篇自白一气呵成。我要澄清的东西太多了,但我苦于不能充分地表达!我的文字能力远没有我“跑部钱进”的能力强,甚至不如我“截访维稳”的能力。尽管我胸中风雷激荡,写出的文字却软弱无力。我也知道应该真正表达自己,但我的确没有能力迫使词语走投无路,就更不要说思想了!当然我的自白也不是一无是处,最起码你们看了,可以感受到我有罪的直觉,我正是凭着这种直觉组织词汇的。正是这种有罪的直觉告诉我,柳玉琴为了救丈夫,绝不会跟我善罢甘休的。我的直觉相当准确,就在第二天早晨我准备送梁市长去首都机场,刚进皇帝套,高严正在为梁市长收拾东西,梁市长一边喝着茶,一边和我与齐胖子闲聊,有人按门铃,我起身开了门,柳玉琴一把推开我闯了进来,她径直走到梁市长面前,用死人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梁市长,从牙缝儿里恶狠狠地挤出一句话:“梁宇宙,还我丈夫清白!”

  齐胖子连忙站起身不知所措地说:“柳玉琴,你想干什么?”

  柳玉琴望了一眼开了半扇的落地窗,平静地说:“齐胖子,别以为你勾结建筑商,以我丈夫的名字存了一百万,就能抹杀我丈夫的清白,东州人谁不知道,你仗着梁宇宙这个保护伞,和丁则成沆瀣一气,干尽了伤天害理之事,梁宇宙,你身为一市之长,出差竟住一宿六千美金的皇帝套,还污蔑我丈夫不廉洁,今天我就让世人都知道,东州市市长是个什么货色!”说完,柳玉琴猛一转身向落地窗奔去。我下意识地高喊:“高严,快拦住她!”

  还未等高严反应过来,柳玉琴纵身跳了出去,天啊,皇帝套在北京花园的二十三层,柳玉琴一头撞出去,还不跟伽利略在比萨斜塔做自由落体试验一样,摔成意大利馅饼。柳玉琴的举动无疑太令人震撼了,我们四个人都被震呆了,还是梁市长比我们冷静,他赶紧指示我拨打110报案,我拨打完110,外面已经人声鼎沸了,我壮着胆子往下看了一眼,马路上的汽车已经被人群堵的水泄不通。我心想,这回京城各大媒体又找到头条新闻了。《为夫讨清白,烈妇喋血驻京办》、《东州市市长与市驻京办副主任谁更清白?》、《自杀还是他杀?》,我脑海中本能地设想着明日京城各大媒体的标题,嘴上却催梁市长赶紧去机场,并给常玉春打电话,让他和白丽莎代我送梁市长去机场,梁市长心领神会地走出皇帝套,高严和齐胖子也赶紧跟了出去。我定了定神,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苏打水一饮而尽,连忙给北京花园辖区内公安局我熟悉的几位领导打了电话,通报了一下情况,刚挂断手机,门铃就响了,我从容地开了门,五六个警察走了进来。其中两个不容分说将我岔到一边,其余几个人开始勘察现场。忙活完后,为首的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察才问我:“你报的警?”我点点头。此时习海涛领着邓英、宋礼等人进来了,一进门,习海涛就自我介绍说:“警察同志,他是我们东州市驻京办主任丁则成同志。”

  身材高大的警察一听我是驻京办一把手,语气温和了一些说:“丁主任,既然是你报的警,说说情况吧。”

  我便将杨厚德在商贸大厦建设中如何索贿受贿,被市纪委“双规”并移交司法机关,现已经开庭审理以及期间柳玉琴如何无理取闹的情况介绍了一遍,并且着重讲了杨厚德曾经亲口跟我讲过他老婆有严重抑郁症,期间还不时穿*已经和他们局领导通话的情况,身材高大的警察见我和他们局领导很熟,便温和地说:“既然是这样,请在笔录上签个字吧,不过,人命关天,丁主任还是跟我们到局里走一趟吧,这样我们也好交差。”

  我也只好同意。工作上的事,我简单向习海涛交待几句后,便随几位警察走出皇帝套。一走出北京花园,就听到许多刺耳的议论从人群中传来,我根本无暇细听,一头钻进警车内。专案组领导,不瞒你们说,我自认为在这次事件中,既维护了市领导的形象,也维护了驻京办形象,柳玉琴的死不过是对丈夫*的一种绝望,眼下人人对*深恶痛绝,就连警察一听摔死的是贪官的老婆,也都嗤之以鼻。因此,我走出公安局时,还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反腐英雄的自豪感,我就带着这种淡淡的自豪感,在驻京办会议室接见了媒体记者。由于在公安局接受询问时已经练了一遍,我应答自如,知道的是东州市驻京办主任就柳玉琴自杀案接受京城媒体采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大名人与媒体见面会呢。我之所以有底气见媒体,而没有推给我的副手,就是心里很清楚,谁都不会同情*分子,媒体更是如此。更何况驻京办一向被诟病为“蛀京办”,这里的人似乎个个都不干净,驻京办副主任就更不用说了,怎么可能清白呢?这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吗?要知道成见是很难改变的,我恰恰是利用人们脑海中对驻京办根深蒂固的成见躲过了媒体这一劫。以至于第二天柳玉琴自杀的消息见报后,没有一家媒体同情她,也没有一家媒体提出质疑,一个*分子的老婆自杀有什么好同情的,死就死了。我暗自庆幸的同时,人心之冷漠与麻木让我汗颜,我以为这世上只有驻京办主任的心是最冷漠的,然而我错了,世态炎凉亘古如此。应该说柳玉琴死得很悲壮,很有点“我自横刀向天笑,自留肝胆两昆仑”的味道,可悲的是她并未用死证明自己的清白,在世人眼里仿佛她是用死逃避惩罚,不仅没有洗清什么,反而更黑了。柳玉琴虽然死了,但无时无刻不活在我的心里,她那双直勾勾的眼睛流着血泪望着我,每当我闭上眼睛看见那双血泪模糊的充满仇恨的双眼,我就觉得死掉的不是柳玉琴,而是我,而是和我一样的那些冷漠与麻木的人,我们既不挣扎也不痛苦地活着,在柳玉琴眼睛里我们其实都是活死人!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只能伪装,恐惧,痛苦地绷紧自己的全部神经,我企图用迎来送往淹没自己,然而那些虚假的热情、伪善的笑声和无耻的交易,让我心中充满恶心的恐惧。我讨厌阴天,我渴望太阳突然溢出激情四射的光芒,可是自从柳玉琴死后,我阴郁的心情再也没有晴朗起来。我听说杨厚德得知妻子自杀的消息后,悲痛欲绝,在法庭上当堂翻供,推翻了对自己的所有指控,然而,即使如此,法庭还是如期宣判,杨厚德因受贿罪、贪污罪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消息传来,我并未像梁市长、齐胖子等人那么高兴,心情反而更阴郁了。十六

  常玉春对招聘女助理很感兴趣,一直催我抓紧操作,我心想,民间有娶媳妇冲喜之说,驻京办如果能招聘几个美貌如花的女助理是不是也可以带来新气象,或许我阴郁的心情就此能豁然开朗了。于是我把习海涛叫到我的办公室,具体商议招聘事宜。习海涛上任以后,还算老实,并未像我想象的那样搞小动作,甚至还有意向我靠拢,这让我着实感到欣慰。但我提防习海涛的心一直没有松懈。我之所以找习海涛商议招聘女助理的事,是因为我心里暗藏两个玄机:一是习海涛三十好几了,还是个光棍,我琢磨一旦招聘女助理的广告在报纸上一登,东州市驻京办的门非挤破不可,如果让习海涛主持招聘,说不定会碰上有缘的,这显然是我这个做一把手对副手的关怀,习海涛不会看不出这层意思,自然心存一份感激;二是我给习海涛下的一个套儿,梁市长早就说过,招聘女助理首先容貌得过关,那么多美女前来应聘,够习海涛这个生邦子受的,如果弄出点桃色绯闻出来,就等于夏书记给自己上了眼药,不管夏书记提拔习海涛出于什么用意,只要习海涛过不了美女关,夏书记就先输一局,到时候,再设下金钱关、权力关,几关下来,怕是习海涛已经千疮百孔,不愁他不俯首帖耳,或许通过这几步棋,将习海涛搞成第二个杨厚德亦未可知,总之无毒不丈夫。都说女人是祸水,我将招聘女助理的事全权交给习海涛,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我不想往浑水里搅和,只要老子不乱搞女人、不贪污受贿,看你夏世东能把我怎么样?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的如意算盘还是被习海涛识破了,准确地说,不是识破了,是一开始我就钻进了他和杨妮儿设计好的圈套。我以为杨妮儿是到了嘴边的蝉,我想象螳螂捕蝉一样来一个吕布戏貂蝉,却不承想习海涛就是想让杨妮儿像蝉吸引螳螂一样吸引住我,他好在后边潇洒地做黄雀。习海涛出色地从几百名美女中通过笔试选出八个候选人,接下来是最后一关,由我亲自考核留下四个。我只负责考核她们一项能力,就是通过实际“跑部钱进”考核她们的攻关能力。最后一个接受我考察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点燃我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天使与玫瑰的小狐狸精——杨妮儿。我事先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当习海涛领着杨妮儿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子,顿时咚咚咚地加速跳了起来,浑身的血液像海浪一样涌动,我的第一印象是我在梦中的天堂见过她,正如但丁见到圣女贝雅特丽齐,“清晨时分,东方的天空完全是玫瑰色,天空其余的部分呈现一片明丽的蔚蓝色;太阳面上蒙着一层薄雾升起,光芒变得柔和,眼睛得以凝望它许久,同样,天使们手里向上散的花纷纷落到车里和车外,形成了一片彩云,彩云中一位圣女出现在我面前,戴着橄榄叶花冠,蒙着白面纱,披着绿斗篷,里面穿着烈火般的红色的长袍。”我的感觉和但丁一样,浑身没有一滴血不颤抖,阳光透过落地窗温柔地照在杨妮儿的脸上,素雅的白裙衬着她窈窕的身姿,仿佛是阳光送来的一朵白云,她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落落大方地看着我,我的天呀,这不就是我潜意识里藏了很久的那个只有在梦中才敢尽情意淫的情人吗!奶白色的肩膀,柔软光滑的肌肤,高耸的*托着白净脖子上一条灿烂纤细的金项链,在这个充满阳光的瞬间,这个站在阳光中充满傲气的女孩,恰恰是我魂牵梦绕的白雪公主。尽管我心底波涛汹涌,但我仍然没有忘记驻京办主任式的伪装,我和她进行着领导对下属式的简单交谈时,心灵深处呼唤的却是,杨妮儿,我的杨妮儿,我的梦中情人!专案组领导,请不要将我此时的心情归于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我认为这与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都没有关系,谁不渴望享受美?天地良心,这就是人性的本能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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