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京办主任

作者:王晓方

  自从他专事写作以来,连发几部力作,特别是长篇小说《庙堂》出版后,一路畅销,名声大噪,顾怀远何许人也?各路媒体像马蜂一样嗡嗡地盯住他不放,终于发现,他曾经给大贪官贾朝轩当过秘书,于是舆论再一次哗然,贪官秘书华丽转身为反腐作家,这本身就是一部长篇小说,他平静的生活由于几部长篇小说而被打破了。不仅如此,他还被媒体推到了风口浪尖,一时间被评论界称为官场小说的代表,俨然成了名副其实的作家。

  人们从喧哗和躁动的现实中,是无法看见月亮的另一面的,更何况月亮那惨白的光辉是从太阳那儿偷来的,他不止一次在梦中见过一个孤独的身影,借着微暗之火奋笔疾书,他知道,那就是自己,只是从未觉得那个影像华丽过,倒是寂寞中透着孤独,凄凉中有些孤傲。在他的心目中,文学就是太阳,如今的些许华丽,都是从文学这颗太阳那儿偷来的,正如太阳用他的伟大的吸力偷窃海上的潮水一样。他感激这些许的华丽,因为这里面不仅有他非同寻常的人生经历、有他与众不同的文学天才、有他异于常人的执著与勤奋,更有上天只垂青那些有准备头脑的运气。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运气,因为这运气中凝结着日月精华、炼狱灵魂。

  正因为如此,他不愿意停笔,他觉得自己一停下笔,生命就会戛然而止。以作家的身份来说,他不想成为那个公正无私的堂·吉诃德,更不想像简·奥斯丁笔下的诺里斯太太那样,“喜欢靠破费别人来自充大方”,因为他从拿笔写第一部作品起,破费的就是自己炼狱般的内省。为此,他赞赏纳博科夫的说法:“对于一个天才的作家来说,所谓真实生活是不存在的:他必须创造一个真实以及它的必然结果。”纳博科夫一再强调,“小孩子听你读故事的时候会问,这故事是真的吗?如果不是真的,他会缠着要你讲一个真故事。我们读书的时候最好不要采取孩童般的执拗的态度。”“读书时幼稚地把自己同书中人物混为一体,把他们当做生活中的真人,是最坏的读书方法。”“对于一首诗或是一部小说,请不要追究它是否真实。我们不要自欺欺人。”遗憾的是,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不仅喜欢自欺欺人,更渴望做福楼拜笔下的“布尔乔亚”。以至于他自己都产生了“他是个成功的庸人”的错觉。

  在《庙堂》这部长篇小说中,他处心积虑地塑造了一位既诡谲圆滑又精明干练的驻京办主任,叫“丁则”,意思是不盯则不成,一盯则成。这位丁则成曾经是市长秘书,毫无疑问,这位丁则成的原型就是丁能通。应该说丁则成在这部小说中笔墨并不多,但是这位驻京办主任既左右逢源,又内有坚守的性格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他遭遇那些“自欺欺人”的人苦苦纠缠这部小说中是否是“真人真事”时,他执拗地对媒体说,《庙堂》表现的是人的心灵世界的精妙的微积分,不是社会现实的加减乘除。然而却无济于事。

  恰逢清江省昌山市因驻京办资不抵债而低调宣布撤销机构,昌山市的做法立即在社会公众之中引起轩然大波,北京各大媒体更是争相发表评论,一时间驻京办究竟是该撤还是该留,成为专家学者探讨的焦点。他作为深谙官场潜规则的知名作家,自然不会被媒体放过,一连接受了京城几大媒体的专访,接受专访之后,他大有意犹未尽之感,脑海中猛然冒出一个想法,既然社会各界如此关注驻京办,何不以驻京办为题材写一部反映驻京办生活的长篇小说呢?要知道京城虽然有大大小小的驻京办六万多家,可是驻京办的一举一动在人们的心目中却扑朔迷离,一直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驻京办绝不是普普通通的驻京机构,根本就是鲜为人知的政治平台。在这座政治平台上都上演了什么戏,只有驻京办主任最清楚。对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名字就叫《驻京办主任》,书名刚刚浮现在脑海中,他立即想到了一个人,就是东州市驻京办主任丁能通。

  丁能通可是他的老朋友了,当年肖鸿林和贾朝轩主政东州市政府时,他们俩一个是肖鸿林的秘书,一个是贾朝轩的秘书,可以说两个人是脚前脚后当上市长秘书的,本以为当上市长秘书就走上了仕途之的终南捷径,没想到一场始料不及的反腐风暴致使肖鸿林、贾朝轩纷纷落马。案子一查就是两年,丁能通由于提前离开了肖鸿林,鬼使神差地当匕了东州市驻京办主任,尽管受到一些牵连,但终究没有影响到政治前途,因此机关干部私下里都称丁能通是东州官场上的“不倒翁”。

  然而在他看来,丁能通更像《鹿鼎记》中的韦小宝。关于这一点在丁能通给肖鸿林当秘书时就已经显现出来,丁能通永远熟悉在官场上什么是应该要的,什么是不应该要的;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什么是应该说的,什么是不应该说的;什么是做了要加以宣传的,什么是做了要加以隐秘的;什么是大肆宣扬的而不必做的,什么是大肆宣扬了而必须去做的。用金庸先生的话说:“妓院、皇宫两处,更是天下最虚伪、最奸诈的所在。韦小宝浸身于两地之中,其机巧狡黠早已远胜寻常大人。”当市长秘书时,他就时常套用金庸先生的话开丁能通的玩笑:“亦官亦商之驻京办,更是天下最奉迎、最诡道之所在。丁能通浸身其中,其机巧狡黠早已远胜寻常大人。”丁能通听了一笑了之,还断章取义地套用《鹿鼎记》第四十三回和第二十三回的两句自嘲道:“这就叫身作红云常傍日,天生才士定多癖。”

  当年丁能通离开肖鸿林执意要去驻京办,其实他是暗中窃笑的,驻京办是个伺候人的地方,官不官、商不商的,好好的局长、区长、县长不当,却要撇家舍业地到驻京办这种三不管的地方当“太监”,脑袋不是被门挤了,就是进水了。他认为,在官场上,驻京办主任是个最无聊、最微不足道、最没意思的角色,再平庸不过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干得津津有味。但是自从贾朝轩到中央党校青干班学习之后,他东州、北京两头飞,一到北京就住在驻京办,整天和丁能通混在一起,他终于发现,原来驻京办竟然是官场上的“世外桃源”。特别是丁能通兼任北京花园董事长之后,他更是艳羡不已。他暗中发现,尽管丁能通只长自己一两岁,却比自己有城府。丁能通本来是肖鸿林的秘书,按理说应该是肖鸿林的心腹,但却深得贾朝轩的赏识,丁能通游走于两个政治对手之间,拿捏得十分有分寸,让他暗中十分钦佩。按理说这个“度”是很难把握的,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失之毫厘,缪以千里”,丁能通竟然能掌握得恰到好处,应付自如。

  他发现丁能通很善于揣摩领导的心态,因此应对起来十拿九稳。他记得韩非子曾经感慨地说:“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说当之。”不知对方的心,便很难采取恰当的“说”以应付。为了请教丁能通的揣摩术,他曾经特意在东三环的顺峰海鲜酒店请丁能通喝酒,借着酒劲,丁能通还真吐出几句让他心惊肉跳的真言。当时丁能通已经有七分醉意,喷着烟圈,醉眼迷离地说:“怀远,按理说肖市长和贾市长是一对冤家,你我之间各为其主,说不得心里话,但是在秘书圈子里,还就你顾怀远是个可以说心里话的朋友,这两年在驻京办迎来送往地游走于人妖之间,我总结了几条在官场上自保的经验,你听听有没有道理,在官场上最要紧的就是要管住嘴巴,要知道到处都有领导的耳目和眼线,你说的每一句话,领导都可能知道,因此什么时候装傻都是安全的。我的毛病就是太聪明,这一点你比我做得好,你是大智若愚,我他妈的是大愚若智。从肖市长和贾市长的争斗中,可以看出同级的是天然敌人,高出半级最危险。怀远,你心里得有个准备,就肖市长和贾市长这种斗法,早晚两败俱伤。对我们来说,一定要有靠山,但最重要的是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靠山固然很重要,但比靠山更可靠的是让自己有价值。这就是我选择当驻京办主任,而不是当局长、区长、县长的根本原因。别看驻京办这地方三不管,却是个万花筒啊,这个万花筒比天文望远镜还厉害,可以发现最隐秘的秘密,掌握了这些秘密,我就可以像韦小宝一样将大大小小的小玄子搞定,这就是我自己的价值,有了这个价值,无论东州的天怎么变,我都岿然不动。”

  他听到这儿,倒吸一口凉气,试探地问:“能通,像我们这些身不由己的人,再有价值也不可能不站在领导的立场上想问题,像你我无论如何都是老板的人。”

  丁能通不以为然地说:“怀远,你我虽然都是老板的人,但是千万要记住,老板却不是你我的人,一定要有这份清醒,因此,我们都可以站在领导的立场上想问题,但一定要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办事情,这就像一些领导站在人民的立场上想事情,却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办事情是一个道弹。在官场上混,你可以不聪明,但不可以不小心,为此,千万不要寻求完美,一定要有缺点,有缺点的下属领导才放心。”

  丁能通的一席酒话如醍醐灌顶,让他自叹不如。也正因为丁能通有这份诡谲,才躲过了“肖贾大案”。刚刚案发之时,不少东州机关干部私下里认为,丁能通死定了,但是他却不至于。尽管他和贾朝轩一起最先被中纪委“双规”,许多人却认为他一向谨慎,即使受牵连,也不至于毁了政治前程。案子结束以后,却让许多人大跌眼镜,他低调辞职,不仅牺牲了政治生命,而且丢了公务员的饭碗。倒是丁能通尽管被“双规”,却很快就放出来了,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最后因生活作风问题免去了市政府副秘书长的职务、留党察看一年,在新任市长夏闻天的力保之下,又皇而堂之地回到驻京办当主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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